第12章

接下来的几天,女帝璃昙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宫城中,她似乎终于放弃希望废除了对西帝国旧都的封锁,重新认真批阅那些奏章,不仅时常召见帝国各地的镇守官,在皇座上君临天下的样子也更像一个成熟的统治者了,在知之甚少的民众和底层官吏看来重回正轨——

然而只有最亲近的大臣和皇帝的侍从们知道她的状态有多么危险:少女有时面对着虚无缥缈的灯火沉默,有时又会独自在寝宫中静坐一整晚;维持着令官僚们赞叹不已的勤奋的同时,面容却一天比一天消瘦,餐食也日渐减少,如果没有粉黛掩饰,几乎没有人会不惊讶于她的憔悴模样。

如果就这么下去,帝璃昙 也许就只是以岌岌无名的地位被写进后世的史书中,她励精图治,把东帝国从衰弱中扶起,却也没有什么宏图伟愿,仅仅把皇帝这一身份当作普通的垫脚石和与生俱来的无聊工作。

没有仁慈可言,纵容了军队的屠杀和众多罪行,她是一位缺乏同理心的无情暴君,又是幸运的宠儿,被历史选中成结束了两百年分裂斗争的平庸者;其结局或许是过劳病死,也可能会被传颂成为国献身的圣主,进而成为从王国到帝国数十位君主中一颗毁誉参半而命格短暂的流星。

就是如此的一位皇帝,余生却早在四年前就已经被安排妥当——当所有的重逢像上天眷顾一般将临时,她却不知道:自己身上从来没有所谓的“奇迹”,只是作为傀儡一般的工具而注定地悲痛、注定地流泪、注定地疯狂。

倒是也曾有过人试图扭转皇权的崩塌,鹭嫣绝对不是最后一个,她站在书阁前犹豫着,时不时故意走远,又假装路过重新出现在同样的位置,最后终于还是推开走了进去。

里面烟雾缭绕,一排排的木架上摆满了卷宗和散开的奏疏,那个多日未见的少女就坐在正中央的垫子上,各种首饰簇拥下的脸色却很差,进门便被这样一双失神疲倦的眼睛死盯着,就算是大将军也会觉得有些诡异可怕。

【是你啊,朕听说侍从官说从前天开始你就一直在求见】

璃昙低下头,继续审阅着手里的奏案。

【……臣是许久未曾见过陛下了】

鹭嫣微微欠身,向前走了一步,【虽然对于武将来说有些越界,但还是想来看看您】

【就是为了这个?】

璃昙轻笑一声,将卷宗扔到了一旁,【朕还以为你是不愿意被调到西方去做总督,所以才要来争取一番呢】

【陛下多虑了,臣到哪里都是忠于帝国和陛下,逗留几日只不过是舍不得皇都的三两老友罢了】

【那样最好,毕竟是许多大臣们联名推荐你去,西帝国的残党势力仍然不可小觑,蠢蠢欲动准备为半截入土的旧皇室翻身,只有让最资深的将军去坐镇朕才放心,朕的身边有宰相和玢湫就足够了】

【臣会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

鹭嫣昂起头,偷瞄到了自己派人送来的名单被放在桌子上十分显眼的位置,【斗胆请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西帝国旧权贵呢】

【啊……原来你是来问这个的】

璃昙露出恍然明了的异样神情,两根手指捏起桌上像账本一样厚重的名册,【鹭嫣卿在这封调查信里把每一个人都洗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全是与帝佰芊分道扬镳的不知情者,朕实在不能全然认同它,所以就自作主张做了批改,你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陛下…您…您的意志当然是不容置疑的】

鹭嫣紧张地来回揉捏手背,不知不觉间搓得通红,【陛下您打算处置几人,能否让臣知其些许呢?】

【哦——全部哦】

皇帝的话音轻快明晰,只是像与人闲聊那样满不在乎地嘀咕一声,随后便再次拿起看到一半的奏折审阅起来,将闻言一颤的将军撂在门前置之不理。

【陛下……?】

鹭嫣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嘴,双臂因为失神竟然垂了下去,【所有人……可是——】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搜集整理的名单,包括所有世系疏渐的皇族远亲和受帝佰芊委托镇守边远城池的族亲,更多的依旧是只知享太平盛世而迂腐糜烂的贵族阶级——其中下到未出世的婴儿,上到已经无法下床的老人,上千人的名单里,即便只是与那位失败的女帝有一丝血缘关系,几天后便难逃杀身之祸。

【有什么不对的么——受其君主荫庇的这些肉食者们,难道是无罪的么,当年帝佰芊发兵悍然入侵中原时,她们难道有阻止过么,相比只是趁机攫取了羡煞旁人的财富和土地吧?既然是身披华服的同谋,那自然也没有放过她们的理由】

【可是陛下,您要杀掉的这些人,许多都已经与西帝国的地方豪族通婚,暗地里盘根错节,如果不能安抚好她们……如果这道诛杀令下达的话,不出三天一定就会招来奋不顾身的报复的!】

【所以朕才把你和你的洛州军派到西边去了不是么?】

璃昙已经有些愠怒的眉间微皱,抬眼瞪了一下忧心仲仲的将军,【难道朕麾下最受拥戴战功赫赫的你竟然要说:“自己连对付一群匪徒的能力和信心也没有了”?】

【但那有什么必要呢,她们不过就是一帮不问国政的傀儡,心中早已经不惦记着灭亡的西帝国了,只要像照料牲畜一样看好她们,怎么想都是利大于弊的吧……不管怎么样臣也断然不能认同一概处死的诏令】

【哦是这样吗,将军】

皇帝手中的动作停顿下来,撑着桌面站起身。

与之相对的,将军确实完全跪坐下来,虔诚地请求她能够重新考虑百害无一利的处刑。

【陛下,臣所思所想皆是为了您的帝国能够长治久安,陛下能够享祚百年——绝无一丝同情那群人面兽心的狂徒】

【爱卿说这些话,意指的是……朕没有为帝国考虑,是个自私的、满眼都只想着报私仇的疯子对吗?】

璃昙杀意渐起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绕到将军的身后,抬手便拔出了统帅数万将士的令剑。

19年前仅仅11岁的她拜离被饿死的祖母,走出饥荒席卷的家乡,独自一人跟着戍边服役的队伍去到北境,有幸被选中为侍童跟随在名扬天下的大将辛曦身边服侍起居和杂务;从初次提拔骑上战马到蒙受恩宠接任自尽的恩人执掌大军,自始至终都只希望能够报答那个改变其人生轨迹的、脸上从来只见到忧愁的…少女……至少在其离世时确实还青春繁盛。

然而没想到自己竟是比她还要可笑悲惨的结局,被效忠的君王猜疑厌恶,以至于终于要死在她的亲手绝罚下——对此,鹭嫣只是闭上了眼睛,努力保持着坚挺庄重的身姿。

【如果您真是那样想,倒是一点没错……】

从脖颈后确实传来了彻骨的冰凉,却并非精铁嵌入血肉,而是少女平平无奇的供词;

【朕从来就没有去想过那些庸碌的贵族是否有罪,只是单纯这样觉得罢了:在朕最重要之人正身处牢笼被折磨时,她们这些家伙住在皇都富丽堂皇的居所中,享受着帝佰芊的供养和西帝国倾国倾城的照料,作为曾经的旁观者却依旧能够置身事外,只是如此就让朕寝食难安啊】

【陛下……】

感受到剑锋按在了自己的肩头,鹭嫣不禁蹬大了眼喃喃自语。

【所以说啊——每一个在西帝国见过、听过、碰过他的人都要去死,我不管她们是不是愚蠢到毫不自知,不管是不是有像佰玥那样身体力行,只要和那个引火自焚的女人有一丁点儿关联,甚至只是为她哀悼、惋惜,全部…全部都要去死!】

璃昙滔滔不绝地说着,言语中深埋着怨恨和嗜血,身体仅仅是在因为呼吸而晃动着,却也给对方一种似乎即将要失去自控力的压抑和恐惧。

【听好了,鹭嫣,我不是用诏令,而是以皇帝的身份亲自委托,到西方去执行君主的意志;放弃掉所谓的“忧虑”和同情,即便你自己百般厌恶恨不得压碎牙齿也不愿去做——皇权应当使你屈服】

【……】

【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是的……臣…遵…】

汗流浃背的鹭嫣颤巍巍地举起手,眼中仿佛看到了它染满血腥的样子,准备接住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剑。

【陛下——】

正当这仪式完成的刹那,因狂奔而喘息不止的侍从突然闯进殿内,如同一声炸雷,惊得鹭嫣竟然没能接稳,令剑从手中掉落哐当坠在地上。

【谁!谁允许你进来的——!?】

璃昙气急败坏,朝着跪地的侍从大声责骂着。

【陛下赎罪…哈…哈——是玢湫将军大人派我来寻找陛下】

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跪地磕头,【是公子……是柏舟殿下他——】

先前吵闹的房间中什么也不剩下了,只剩三个皆因各自苦楚而神魂游离的女人,及其不和谐的心跳共鸣。

因为要与那位大人磋商积压成山的国政,帝国首都的许多命官重吏应邀日复一日地聚集在宰相的私人府邸中,这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的集体照会本来今天也应该如往常一样忙碌却并不草率地进行——但是惊天的消息如同炸雷一般扩散开来,接着身着朝服的大臣们便眼睁睁看着数十名士兵挤作一团从正门涌进来却不知是有何贵干……只有眼尖的几位看清了抬走的木板上盛放着浑身只有一片白布遮盖、生死不明的少男。

等转过头来时,刚才还在主位上听政的伣鸢大人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匆忙跑出的宰相府管家告知众人皇帝即将驾临,接着便被不明不白地驱逐了。

流言扩散了开来,私下与军队有所联系且消息灵通的大臣们很快就搞清了状况,不由得露出惊骇无比的痴呆状:谁能想到这样的事——那位对许多人来说都只是个传说的前大将军辛曦的独子,从降生以来便被皇室严加保密看护、又在四年前出嫁到西帝国后便彻底不知所踪的公子殿下竟然还活着。

据说这一切都是难以执行的巧合,大将军玢湫手下的巡逻队在中原外城的村庄中执行清算打击西帝国余党窝点的任务,却在收拾残局时意外发现了秘密牢房中被严加看守的公子,星夜护送才终于在两天后的今日清晨连人带消息传递到了皇都。

等到皇帝的仪仗队和马车从宫城一路疾驰抵达宰相府时,只剩下了不到十个大臣还能留在这里,她们都是千里帝国疆域最中枢权力的持有者,和宰相和皇帝亲族一同仅次于皇权之下的重臣们,被宽容地允许能够亲眼见证两人的重逢。

深沉的号角声在府们外想起,除伣鸢以外的众人连忙整理衣装,像上朝时那样自觉地在外围列好了队型,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卧房的门便被推开,先是全副武装的侍卫跑进来做了一番安全检查,还没结束,急匆匆连鞋都没脱的女帝璃昙便出现在门框下,不知是因为赶路的奔跑还是心情太过激动,少女的两肩随呼吸耸动着,一只手抚在胸前抓紧了什么一般。

眼见至尊到来,璃昙的臣僚、临时叫来的宫廷医官、宰相伣鸢和几个同样庶出的姐妹们全都低着头,难掩替她感到欣慰的喜悦。

可她本人却迟迟没有动作,两脚站在门外,浑身静止一般愣愣地盯着卧床的方向,只有雪白肌肤上的细腻汗珠在滚落——

这一刻居然是如此的恐慌,宛如梦境的不真实感笼罩在璃昙的心头,还只是个十九岁少女的皇女果然还是没法一下子从本已经万念俱灰的心境中挣脱出来。

这怎么可能呢?

无数次梦见的那人,他现在就在那里吗,正被这么多人围在里面?

这怎么可能呢,自己一定是昨晚通宵准备葬礼事宜的缘故……是啊,过度劳累所以昏过去了吧,那么这里只能是某种不自觉的梦境吧……她熟悉这种感觉,是和以前每个夜晚无异的:重复过无数次的狂喜与苏醒的轮回。

或许现实中的自己只是躺在地板上沉睡……毕竟为什么所有人的脸都是一片黑暗,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呢,为什么自己看不见任何人的眼睛呢,种种迹象在告诉她这都是触之及碎的可悲幻想,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自己心死后被困在了无可挽救的梦臆中。

最高统治者的臆症竟然恶化到了如此地步,对于帝国和千万黎民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意味着皇帝已经病入膏肓……甚至是命不久矣;但其本人却乐于见到这前所未有、连五体感官也无法察觉到违和感的、无缺的幻觉如果走进去——打碎了眼前保持固定的一切,这颗愚钝脑袋好不容易构造的恍如现实的完美一梦便会顷刻消散,只剩下朦胧睁眼后的回味。

于是,怀着近乎本能的犹豫和恐惧,两眼空洞无物的皇帝抬起脚,逃避般晃悠悠地向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了“自己”。

【陛下……】

姐姐伣鸢奋力推开人群,挤开狭窄的一线,轻拭眼泪朝她呼唤着:

【为什么还站在那里——看——他还活着,我就知道的……肯定……】

这仿佛从遥远之境传来的安抚终于使皇帝眨了眨眼,木讷地看向她……以及缝隙间的光景——

乌黑长发散开如同墨汁般铺满了睡枕,身形轮廓因呼吸而晃动改变的少年以侧躺姿势沉眠在那里。

【欸——】

璃昙喃喃地吟了一声,拖着软弱的腿向前走了一步。

身后的侍从见她步伐慌乱迟钝,立刻紧跟着搀扶住手臂,她们只以为是皇帝方才卖力奔跑后拉伤了脚踝。

她慢得出奇,坚硬的鞋跟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长裙后金光闪闪的拖尾滑过每一个人的脚尖,愈发看清那张虽然有了很多变化但还是能一眼辨认出来的少年面容,最后痴痴地曲腿归坐下来,俯在床边侧耳倾听着,似乎在感受微弱的呼吸风一般拂过皮肤和绒毛。

【真的是啊……】

她揉了揉红肿的眼袋凑得更近了一些,不料晶莹的水珠已经沿着鼻尖滴落,【连气味也没变——只属于小柏的】

【太好了啊……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一定是天神的护佑啊】

伣鸢也一同蹲下护住有些失态的妹妹,爱抚少年有些滚烫的面颊,张开羽翼般将他们挡在众人凝聚的目光后。

【向玢湫将军传达朕的旨意:我会永远感激她的,不论过了多少年,不论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璃昙用略微发颤的哭腔向大臣们宣布,鼓起胆子戳了戳少年的嘴唇。

指头触碰到其肌肤被回弹的一瞬,她终于确信了这一切,紧随而来的就是一阵头痛欲裂,明晃晃的视界伴随潮水般席卷而来的虚弱蒙上阴翳,在女人们惊恐的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中渐渐归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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