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树丛中时不时传来夏虫的嘈杂,蚊群结成了一团团站在宫城的城墙上看下去就宛如一片翻腾着黑云的大湖。
她又从床榻上偷跑到了这里,看见已成人夫的少年和陌生的女人在床上翻滚,主动渴求着被疼爱的羞耻场面,那样的梦魇一天比一天清晰,仿佛早晚要成为现实。
东帝国女皇璃昙,就这样坐在士兵用来瞭望的石台上用双手撑着脸,无言望着西方的云边一直挨到了天将泛白,炽霞的橙色光辉遮住了她整张脸,石化般已经看不见什么表情。
【你果然还是在这儿啊……该不会又是一晚上没睡吧】
璃昙身后传来成熟女人的温柔细语,一点点接近着,这些年来最叫人宁心的安抚和鼓励总是从她的嘴里传来。
【姐姐……不用特地来找我的……】
【说什么笑呢,璃昙可是皇帝——怎么能任由你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里沉闷?】
伣鸢站定在身后,为她披上羽织的暖裘,一同受着清晨的寒冷,【又做噩梦了么……为什么不和姐姐倾诉,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帮助你的】
璃昙眼角一酸,忍着泪水保住了已经比自己还要矮一些的亲人,把脸埋进她棉纱包裹的柔软中,才终于肯哭哭啼啼地说了出来:
【四年前我就是在这座城墙上束手无策看着小柏被人带走……这么久了都还没有去救他…甚至都还没有起步——】
【没事的,没事的……】
斜发女子宽容地任她把眼泪抹到自己胸前,低头轻拍着她的背,【你不是已经做了很多吗,把帝国从分裂和腐朽中拉了回来,还消灭了祸害百年的北蛮】
【不够…还不够——我什么都不能做了】
璃昙咬着牙重重摇头,握拳砸在磕碜的石墙上,【和西帝国打仗至少要七万军力,但是司库大臣和副相都回信说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了……】
【姐姐会帮你——】
伣鸢晃了晃她轻盈稚嫩的身躯,帮她擦去小孩子一样哭花的淡妆,【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陛下,西帝国发生内乱了】
【诶?】
璃昙恍如落水一般激昂地抬起头,眉眼间满是不可置信,【西帝国……?内战?!】
【千真万确——探子昨晚刚送来的急报,昨天帝佰芊亲率四万大军出征中原】
伣鸢也高兴得姗姗落泪,湖面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亮,【她跟自己的姨母闹翻了,如今后者已经成了叛徒,独自带着两万精兵占据中原对抗朝廷】
【可是…昨天的消息…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人来告诉我——】
【那是当然的……因为你太年轻焦躁又毫无戒心,处死了许多许多地方官员和豪族大户后又不善后,被拔除的逆贼余党可是会不遗余力施加报复——所以我才在接管皇宫侍卫后封锁了宫城并严加把控,所有的事务都由姐姐亲自来觐见汇报就好了,你不必见到那些让人心烦的臣属们了】
【啊…是这样——】
璃昙恍然大悟,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后不由得泪染眼眶,【那我们现在能……可以…主动出击了吗】
【当然了,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候,而且璃昙…你一定要亲自率领大军打败帝佰芊!】
【我来做主将亲征么……虽然读过一些兵书,但是还从来没有——】
【现在正是该打破纷乱成长为真正君王的时候,他还在等着你不是吗,等着你像神一样带领神兵斩断他和无数西帝国子民的枷锁】
【姐姐说得对】
璃昙眼中的犹豫和阴郁一扫而空,抛掉了自我怀疑挺起胸,【不亲临战场的话,就不能第一个见到小柏了,他还被帝佰芊囚困折磨着……】
【去做吧……姐姐已经帮你筹措好了军机和辎重军饷,让玢湫和鹭嫣做你的副将,她们忠诚善战,都是信得过的人,一定能辅佐你夺回中原,进而击败西帝国一雪前耻!不仅天下一统,更能靠这一伟业功绩彻底震慑那些对你不满的朋党逆流】
【那姐姐呢,不去么……?】
【臣惭愧,不敢多言领军布阵,去了大帐也只会让两位将军心生芥蒂,身为宰相帮你稳住国内的局面,供给粮草、补充兵丁以备不时之需】
伣鸢摸了摸冰凉的鼻尖,呼出白色的叹息,【你们要是能再团聚就好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聊胜于无的杂务,如果那时候能挑起大梁帮助母亲和你对抗敌兵,或许也不至于是今天这个样子……况且朝中许多奸臣和地方豪族正等着这一刻呢,姐姐担心…帝国大战在外,居心叵测之人会趁机行不轨之事,重演四年前的内外交困,为此留守一人在境内帮妹妹坐镇社稷才是不可或缺的】
【伣鸢姐姐……】
女皇再次扑进她的怀中,两位几乎同龄少女所主导的——绝战之战,就是如此席卷向着中原而来。
西帝国摄政王佰玥最后一次登上城楼时,脸上并没有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情,与其它自知将死之人比起来她既不慌乱也不惊恐,只是望着远处平原上敌军灶火的烟尘和战马的褐色流影。
她身边最后的一员大将兼城主的部下刚刚率奇兵突袭城外阵营未稳的东帝国军队,却陷入了重重包围,眼睁睁看着厮杀起伏的人群中最后一面玄色旗帜被砍断,中原四州就只剩下了眼下这座[少梁]城还在她的掌控中。
即便是最忠心的追随者,也意识到没有任何机会了——迫于形势的溃逃和叛变从两天前就已经失去了控制,她们或是投降了前方的东帝国女皇,或是更加明智地归顺了身后的西帝国女皇。
虽然佰玥从心底一直不太瞧得起姐姐的这个女儿,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手段高明……一定是意识到了还有一场大战,帝佰芊为了保存实力甚至从来都没有发起过进攻,只是占据所有的官道切断了粮草和退路,逼着她不得不正面抵挡另一位女帝麾下军队那粗糙但生生不息的冲锋。
【将军…今天东边的营房又有几百人窜逃投降了西边的敌军,还有…多挖了几个埋葬尸体的坑,但是城内也已经有百姓染上了瘟疫,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真惨啊……本王都想跟她求饶了,也许陛下会念在我是她姨母的份上放我去养老呢?】
佰玥挑嘴戏谑地调侃着,把身边的副将看得心神不宁,【算上布防在城墙上的,我们现在还剩多少人?】
【统共还剩4000多,但有不少是重新拿起武器的伤兵,她们忠于你……将军】
她身后的女将目光躲闪,看了看远处飘扬的东帝国大军旗帜,【粮食最多只能够再撑个半月,如果再不能得到给养的话我们就……】
【那就传我的将令,由你手下最能干的督尉领800步军今晚从南门杀出,争取能逼退帝佰芊的围困】
佰玥神色从容地用手指敲打着砖墙的石块,目光死死锁在敌军中央的战车上。
东帝国的两只主力军分别由大将鹭嫣和玢湫率领,平原上日渐聚集起更多的兵马,原本只凭借以逸待劳便可以轻松取胜,然而真正牢牢把握足足三万精锐指挥大权的皇帝璃昙本人则是相当冒进,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发起了不下十次的猛攻,她貌似并不懂得伺机而动攻敌不备的战法,毫不掩饰对速胜的渴望,完全不在乎损失……佰玥正是对此感到担心,倘若最佳的傀儡没能掌握天下,剩下的事可就难办了。
为此她必须做点什么——不顾副将惊恐诧异的眼神,下达了无异于是愚蠢自杀的命令。
【怎么了,为什么还不去办我交给你的事】
【将军…又要突围吗…而且只是800人,她们怎么可能顶得住几千人的反击,一定会全军覆没的】
她憋了许久,终于察觉到这个人已经完全疯了——从独自一人苟且逃回中原后,这位骁勇善战的大将就一直在不停地犯下愚蠢的错误,不厌其烦地下达毫无意义的作战指令,害死了许多本能活到“叛乱”结束再参与到对抗帝国入侵中的将士们。
仿佛一夜间,脑子里便没有了冷静的思考和天才军略的判断能力,简直恍若两人……叫人感到憎恨和厌弃。
【本王知道……你只消得令服从即可】
她扭过头来以远超平常的凶恶眼神逼近着,【还是说…你要违抗我的命令么,嗯?帝佰芊安插在这儿的眼线】
【您!?……都知道了?什么时候……】
副将感觉到性命危险,手往正要往佩剑探去。
手腕在腰间被牢牢握住,即便离防身武器只有分毫,但是却动弹不得。
【为什么这么害怕,以为我会杀了你么?】
佰玥一把夺过她的剑,拿在手中仔细欣赏着上面斑驳陈旧的花纹,【本王早就察觉到身边有通风报信的叛徒,只不过一直没能有机会把那人揪出来罢了】
【为什么……会怀疑我…我从17岁那年就跟着你,经历过许多生死绝境】
副将咬着牙,眼见自己的唯一防身武器被扔出城墙,还在试图辩解,【笨蛋…既然跟在本王身边这么多年,为什么竟敢瞧不起我的头脑?】
佰玥松开了手,将她推开后继续转身趴在城墙上,神色落寞,【部下三十几员姐妹,除去被扣押和已经战死的几个,其余的虽然表面死心塌地跟着我顽抗到底,结果这几天也全都带着手下的私兵归顺了佰芊,想必是担心失败后会被皇帝清算罢】
她继续回忆着每一个宛如姐妹的伙伴们的脸,苦笑着拔出了自己的剑,指向摔在地上的副将;
【只有你,一直没有离开,敢于跟着本王直面佰芊的杀意——只有一种可能,您根本没在害怕,因为心知肚明等到一切结束后自己绝不会被当作负隅顽抗的叛乱者处置…而是效力多年的忠臣——对么?】
非常合理的怀疑……女人心服口服,放弃了站起身逃命的企图,自嘲般抬起湿润的眼睛:
【不愧是您,佰玥大人……许多年前,陛下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秘密召见了我,要我卧底监控您这位英明神武但又过于显赫的姨母,佰芊陛下害怕的就是今天这种局面,老实说我也一直都没想象过这一天会到来:同族相残、百姓的女儿和百姓的女儿互相杀戮,帝国将在内战中元气大伤……在我眼里将军您虽然总是冷漠自负,但也无疑是一位懂得体恤下士张弛有度从不打破原则的,我真高兴,您还是一点没变,聪明机敏又果断冷静——所以,求求您,不要再抵抗了——!】
这宛如哭诉的乞求,很难相信是从一个身经百战的助手口中说出来,但佰玥不能在这种时候后悔,她毫不理会这位部下的哭喊,即便被抱住了腿也要坚决守下去。
【将军——!杀了我吧,杀了我,再向陛下归顺投降,就告诉她是因为我的暴露所以才要叛逆皇权,作为圣明之君和您的亲人…陛下一定会原谅您的,求求您,结束这场纷争吧,否则没有了您统率防御拯救它的话,帝国一定会被眼前的东帝国大军毁灭!!就像十七年前一样……】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本王可没有那种心思把剑插进你的胸口,那只会让叛徒的污血弄脏亮堂堂的银铁】
佰玥甩了甩美丽柔润的长发,只是瞥了一眼了她沮丧的脸,张开了有些干涩的嘴唇:
【本王绝不会离开这里,除非她或者帝璃昙的人攻进来杀了我】
【将军……为何要执迷不悟…您曾经是那样爱着自己姐姐的女儿,一心一意辅佐着陛下和她的帝国,从来都是鞠躬尽瘁,难道就因为一个卑贱的人质反目成仇——?!】
【住嘴!】
佰玥突然呵斥住了她,挥手将长剑甩飞,砸在墙面上碰撞出星星火花,【本王已经说过了,立刻从西边的城门离开……再不滚,难道要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么?】
【佰玥大人……】
【走吧,你忠于她,就去找她】
副将深知此人铁石心肠的性情,比任何人都明白她不会听劝,于是扶着凸起的石块站起身,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最后凝视一眼她从未后悔与之共事的孤单背影,仿佛看见了风中蜡黄的死尸在摇晃。
【各自保重……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