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慢着慢着,突然之间干什么,朕明明下令卫兵要守住宫门不许任何人闯进来的!】

【城墙着火了,陛下,好多士兵正在从皇城外冲进来,臣刚才还在宫城外偷看到侍从长大人被她们拖走,头上蒙着布袋,满身是血】

仓皇逃窜并脱掉了袍服的女人焦急拉扯皇帝的冕服,语不成声地向窗口那边张望。

【近卫军就在外面,怎么可能,朕刚才还——】

璃昙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是讥笑着推开窗棂,顿时因脊背生出的深寒僵住。

如这恐惧得像疯了一般的侍从所言,空旷的宫殿广场上竟然空无一人,原本应当林立在宫墙岗哨位置上的御前侍卫们也不知所踪,只留下诡异的月光和远处的星星火光铺满了整个世界;用不了多久,拼杀和嘶喊就将传进她们的耳朵里。

璃昙紧咬着牙,想起了多日未曾出现在嘴边的名字,把焦急等待的侍从叫到了面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帝都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敌人,难道是乔装后混进来的奸细吗】

【谁也不知道,陛下,所有派出去的信使都没有回来,城门已经被封锁,那些暴徒也没有旗帜和任何徽饰……】

【对了,朕的族亲呢——伣鸢姐和其他姐妹们在哪儿,现在还安全吗】

【宰相大人三天前就已经到南方去巡查政务了,但是其他皇族的安危……属下实在无从得知】

【那朕大概猜到了,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朝廷里那些阳奉阴违的大臣,哼……妄想靠这种自毁无疑的方式来躲过下一次课税吗,白日做梦,等这里的事解决,朕立刻把她们全都活活烧死】

她紧握拳头,指尖深深扎进掌心。

【可是陛下,请快逃吧,还有一些忠于您的人正在和叛军争守偏门】

侍从跪在她的脚边继续生拉硬拽,呜咽着哭喊,【再耽误时间那些叛贼也许会抓住您和殿下的,那时一切就都完了】

【帝都竟然会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叛乱……】

皇帝扶着额头坐回床沿,面露难色地握住伸出被单的那只手,【偏偏这种时候,这些该死的蠢人,不管是谁在指使,不明白都是在送死……】

【呵呵…叛乱吗,老朽可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不过看样子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去了】

干枯长发盖住脸的巫医躲在烛火的暗处,幸灾乐祸的脸像一团蠕动的丑陋黑影,【但我倒是不怕,到了这个岁数的人总是会更加迟钝一些,对死亡也是如此,可是您呢,和殿下怎么办?】

【不必害怕过这场小小的骚乱,城外还有玢湫将军的驻军,她一定已经察觉到了城里的动静,很快就会来护驾】

璃昙对这人的幸灾乐祸不屑一顾,吃力地把蹲在地上的侍从拽了起来,【听着,现在你肩负重要的使命,在前方引路开道,等朕带着忠勇的护卫和未来的皇后跟上来】

【哦——真的好吗,身为皇帝却如此懦弱地逃走而不是坚守皇室的尊严和这座古老的宫殿?】

那双老者的昏暗眼睛直盯着璃昙的背影,发出尖酸讽刺的嘴里满是畸形荆棘般的烂牙。

【没有别的物件了吗——老人家,你得跟我们一起离开,一切结束后还需要你来治好小柏的病】

璃昙波澜不惊,随意撇了一眼她,继续坐回少年的身边,贴在他的耳边说着些无人知晓的暗呓。

随后,她自己亲手扶起柏舟滚烫的半身,靠着不失温柔的拍打和呼喊才终于唤醒了他,睡眼朦胧还发着高烧,宛如醉酒和死前一样沉闷,无言地回看。

【您实在是多虑了,老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乞丐一般的角色,叛军们即使见了我也不会认为此身有什么可染血刀锋的价值】

巫医咧开嘴,沾沾自喜什么似的晃着头,【不过您现在看上去真是有趣极了——陛下自己虽然悍不畏死,可心中还是恐惧着公子殿下会有危险么,毫不犹豫的样子就像以往经历过什么一样嘞】

侍卫见状则是恶狠狠地挡在两人之间瞪了她一眼,随后变了副面孔转向璃昙,【陛下请恕臣直言,您应该先保全自己才对,要是您出了什么差池帝国就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和动荡】

【让还在门外的侍卫和仆从们全都进来,顺便带上朕的御剑】

皇帝好似没听到她的泣血真言一样,依旧手脚轻巧地拉下床上的丝被为少年披上,【千万不能再着凉,我们马上就安全了】

侍从们早已经四散逃窜,许久也未能找到帮手的璃昙只得命令赶来的十几名放下兵器,四处搜罗整理逃亡路上需要的行装,皇帝和她的宠儿则是被临时护送到了宫廷马车前,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在黎明夜色下古朴单调的宫殿,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权产,如今竟然狼狈逃窜。

璃昙率先登上车座,将随后还被搀扶着的、熟睡中的少年揽入怀里,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低头依偎。

【虽然很舍不得离开,但是回来时可以住进新的宫殿,比这里还要漂亮更多——】

两名留守在角落的近卫军士兵奋力推开沉重的石门,门外是狭长而幽暗的廊道,通向御花园的深处。

冷风立刻灌入,吹得那些人手中的火把摇曳欲灭,也带来了更清晰的血腥味。

【快,快,再快一些!】

侍从焦急地催促着,她这个平时只负责为皇帝梳洗的人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带血的盔甲穿上,【快天亮了,那样会更容易被贼军发现】

廊道曲折,仿佛没有尽头。

身后的喊杀声似乎暂被隔绝,只能听到几人粗重的喘息和慌乱的脚步声在石壁间回荡。

公子柏舟的意识似乎恢复了一些,他艰难地抬起眼皮,迷茫地看着璃昙紧绷的侧脸,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

这样的旅途颠簸,被唤醒的不只是阴暗出逃的记忆、血污飞溅的惨状和另一个女人从上至下充满赤裸裸险恶与垂涎三尺的凝视。

可很快这就不再只是梦忆,因为众人的前方已经被更加明亮四射的火焰所笼罩——金铃和马蹄的杂音几乎从所有方向涌了上来,无数只明晃晃的刀剑从街道的房檐和巷缝间显现。

那道为众人所熟悉的身影越众而出,腰间佩着象征洛州军统帅的长剑,勒住缰绳时脸上带着一丝期待已久的笑容,被部将们簇拥着的……正是由皇帝亲手赐牌册封的大将军——玢湫。

她身后更远的空地上则是原本应该驻守在此地接应的少数忠诚侍卫,此刻已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之中。

“等到了啊,是陛下的车驾吧”

玢湫侧翻下马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敷衍到极致的礼,声音里充满了戏谑,“臣罪该万死,护驾来迟,害得陛下夜深露重却还要乘着这样破旧的马车逃亡”

车中的璃昙将柏舟更紧地护在身后,尽管自己也是身形摇摇欲坠。

她挺直脊背,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目光如冰刃般射向玢湫:

“玢湫…是你吗…带着这些士兵发动叛乱的主谋——朕的大将军?”

玢湫仿佛没听见似的,用极富暗示意味的眼神环顾身边的部下们,“还愣着干什么,此时应该立刻把陛下带离到安全的地方”

【将…将军…玢湫大人——您先前说收到宫廷近卫发动兵变的消息】

还骑在马背上的部将认出了对方的皇室徽旗,意识到了某些不得了的真相,【现在这是…陛下刚才说——】

【你不听我的命令了吗,若苔,我们两个之中谁才是洛州军的统帅呢】

【不——将军,属下不能——】

几乎从未违抗主将并实际指挥管辖着这支大军的副手,此时却犹豫地朝后退缩几步,【我们都宣誓过要效忠陛下…这是在叛乱…帝国绝对不会容许我们冒犯皇帝大人】

她意味明显的行动所引发的结果是显着且极富传染性的,跟在将军身后的士兵们也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在这个清晨前的一片安宁中她们就得到镇压哗变的命令行军到护城河外待命,接着射死了城墙上的驻防守卫,砸开了城门,在帝都国民们争相呼救和逃命的狂潮中开辟了道路;所有的恐惧和混乱也都是由她们自己带来的,到现在知道站在皇帝面前才放下了武器,一齐望向似乎已经孤身一人的主帅。

对面则是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此起彼伏的愣神沉吟中,团团将己方围住的敌人竟然开始溃散甚至逃离;连皇帝本人也备受鼓舞,逐渐重拾气势,昂起头以最可怕的杀意奉还给了自己曾经寄与信任的人——

【你早就应该后悔的,玢湫,现在晚了】

而被命运笼罩命悬一线的女人似乎无法阻止人心的涣散和失败的结局了,玢湫站在愈发宽阔的地面,独自牵着自己的战马,宛如俘虏一样低头……接着却宛绝望自弃笑了起来。

【这么说我要完了?呵呵呵呵呵呵……】

【大人,我们还可以被陛下原谅,只要退回兵营——】

副将惋惜驻足,身为唯一明确抗命的人反而希望挽救她的生命,可是很快就被尖厉的嘲讽打断……

【原谅?将军…你看看那边坐在马车里的小姑娘,会饶过我们刚才犯下的那些死罪吗,嗯?好好想想以前那些被处死的贵族和将军,难道她们的所作所为不比今天的叛乱更加值得原谅么——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能在这个靠杀人为乐的皇帝面前取得宽恕?】

【这……】

被如此质问的女人果然害怕什么一样绷紧了,手指冻僵了似的粘在正要收回鞘中的佩剑上。

【将军你要是宁愿自欺欺人哄骗自己当然无所谓了,耐心等着陛下或早或迟地清算你今天的僭越,等着看她如何“善待”你们这些叛贼的儿女和丈夫】

【他们……】

【啊,我还记得你的小儿子,白白净净非常讨喜的孩子——和前些日子因为谏言被砍头的大臣家里的遗孤公子年纪相仿,后来父子俩被流放去北方的边营犒军,如今恐怕已经是荒地上的枯骨了吧?】

【我的孩子们…玢湫大人…这都是你害的,是你把我和士兵们骗到了这儿来,不折不扣的疯子…为什么要背叛如此信任你的陛下和我们…】

副将的牙齿咯咯作响,眼角因为无法控制的憎恨而泵出清澈的泪珠,看着那张阴险狡诈且仍不知悔改的脸。

但她终究没有顺使仇恨蔓延做出冲动之举,在皇帝和宫廷侍卫们惊诧的远望下高高举起了未能收手的令剑:

【士兵——包围那辆马车,把所有人都带下来】

……

叛军士兵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两名近卫奋力抵抗,剑光闪烁,瞬间砍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但很快就被更多的人淹没。

刀剑加身,血光迸溅,忠诚的卫士转眼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名毫无战场经验的侍从尖叫着挥刀乱砍,马上便被胆大上前的军人从背后捅穿了腹部,软软地倒下,最后的勇气散尽时,随之而泯灭的也有其他人敢于为绝境献死的觉悟。

转眼间,皇帝身边再无屏障。

洛州军的士兵一点点收紧了围场,却仍然慑于皇帝最后的威严,一时不敢轻易上前擒拿。

玢湫亲自走上前,无视璃昙手中一同发抖的御剑,轻松地打掉了那无力的武器,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那样平常地俯下身子看了看紧紧tie的两人【陛下,玩闹结束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冰冷的手指抬起少年绵软无力的头颅,将那微弱的痛哼当作仙乐享受似的闭上了眼,【请放宽心不要乱来,您和这位公子殿下,卑职都会好生照料的~】

【玢湫…还是孩童时我就见过你了,一直都把你当作最信赖的仆从,让从一个侍卫长变成将军——你是因为我才有了今天】

【一点没错陛下】

她的嘴角冷漠地扬起,朝她低头致意,【但是对不起,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火光跳跃,映照着璃昙扭曲愤恨却又不得丝毫反抗的身形和大将军玢湫志得意满的冷笑。

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廷御苑,此刻已成为叛乱者者的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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