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敬王畏罪,在奴婢赶到之前,已经服毒自尽了。”勤政殿中,闵兰庭温顺的走到楚淮雪身后,用悲痛惶恐的语气说起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出口的话语流畅而自然,亲眼所见也莫过于此了。
“……是么,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皇兄……”新帝顿笔,笔尖拖墨在洁白如新雪的纸张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当了皇帝,楚淮雪身着龙袍的样子叫她少了轻佻,多了肩负万民的沉重,仿佛一夜之间,以前那个风流任性公主的形象就被大雨冲刷掉了一样,她的眼中空茫而淡漠,薄情冷冽的内核再无任何伪装。
刻薄寡恩,是皇帝的本性。
闵兰庭却不在于这些,他痴迷的是她本身,楚淮雪便是楚淮雪,多情也好薄情也罢,无处不令他深深着迷,这种感觉反而加倍令他战栗,这才是他想要发自内心臣服之人,狗,得在自己主人面前才忠诚。
“他有说些什么么?可痛苦?”楚淮雪靠在闵兰庭怀中。
“他说后悔自己下手太慢,但放手绝无可能。”闵兰庭道,楚怀暻自然没有说过这些话,但是,厌恶归厌恶,闵兰庭并非理解不了楚怀暻的心态,被占有欲日日夜夜折磨的,岂又只有一人?
“……”楚淮雪沉吟片刻道“何至于此……我还是不明白男人,兰庭,你明白么?”
“……奴亦不知”闵兰庭轻声道“但敬王殿下本身便不能以常人推断,还望殿下万误自责。”
“……”
楚淮雪想要再提笔写些批红,但听闻那个消息后却再难定下心神。只能望着那朱墨凝聚成股滴下,形成触目惊心的血花。
两人一时无言,门廊外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阻隔于门墙之外,外部激烈的声势却能衬托得屋内更加温馨。
“兰庭,我只剩下你了。”
良久,楚淮雪幽幽道“这么多年了,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你,所以……”
闵兰庭心脏狂跳,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他知道楚淮雪得知楚怀暻的死讯不会太开心,毕竟有血缘,毕竟也相伴了多年,养条狗也该心疼一下。
所以他真的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个。
“所以……你愿意成为孤的皇后么?”
这是他梦寐以求,却从不敢想象的事情。
于自己爱的人结亲,与她融为一体,甚至千载之后青史留名。
“我自然是愿意的。”他声音带着哽咽。
楚淮雪也温柔的看着她,如此深情,正如台上情至深处不觉落泪的优伶。
皇后。
本朝没有男子为后的先例,何况这个男后还是个宦官,几乎是惊世骇俗。
不过新宁帝楚淮雪是一位手段激进犹胜她那位说一不二的兄长的皇帝,闵兰庭手上也还捏着神策军呢。
奉承皇帝的的人永远不缺,贵君,月君,什么千奇百怪的称号都往他头上砸。
闵兰庭不是很在意这些,他兴致勃勃的挑选大婚的衣装,穿什么确实也是个问题,不过闵兰庭审美取向本来就很简单,贵就行,加上他本来也爱珠宝玉石,甚至想着干脆直接穿凤冠霞帔,以女子装束嫁给楚淮雪得了。
想象着自己身着女子衣袍,而楚淮雪身着新郎官的衣袍把自己压在身下颠鸾倒凤,闵兰庭便感觉心头发热。
当然,如果楚淮雪也能着凤冠霞帔也是极好的,不如每样都试一次,毕竟时间和机会自此之后简直多得花不完啊。
他把自己倒在锦缎丝绸之中,冰冰凉凉的触感降低了他脸颊上火热的温度。
这就是手握权力的幸福么,原本只能躲在阴沟里像老鼠一样偷窥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幸福,如今却登堂入室,将一切牢牢握在手中,夺走自己幸福的人,消灭掉就好了,规训的礼法也可以将之打破,没有困难是不能被解决的。
只要足够爱一个人,没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
“出去。”楚淮雪,如今的新宁帝脸上带着淡淡的不快,显然是心情极差的。
“抱歉、陛下,臣知道错了……”闵兰庭膝行上前,想要抱住她的小腿,但是被楚淮雪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第三次了,兰庭,事不过三,我已向你保证过,此生不会再有别人,你该信我才是。”楚淮雪道。
“奴怎会不相信您。”闵兰庭眼中氤氲着雾气,“是那些不知廉耻的勾引您,我只是教训他们罢了……”
楚淮雪揉了揉额角,这个不自觉的小动作简直和楚怀暻一模一样:“其他人就算了,但别再去动沈中书,还有他身边的人,他是有功于社稷的栋梁之才,兰庭,不要再因为私情任性妄为了。”
沈君颐!
闵兰庭心中又给他记了一笔,那日沈君颐见了新帝便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如此口舌笨拙御前失仪者,究竟有何才干可言呢?
但再说下去他唯恐楚淮雪真正发怒,他毕竟曾是宦官,很清楚,皇帝有哪些可以碰,那些事逆鳞根本碰不得。
但觊觎他的主人的,都死不足惜。
表面唯唯而应,闵兰庭实则如此想着。
陛下越来越忙了。
闵兰庭渐渐有些失去了过去的从容。
启朝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如果朝代有自己的年龄,那么启朝无异已经到了垂暮之年虽然她还走得动路,但大大小小堆积在一起的失去却如山似海般处理不完,这不是换一位皇帝便能解决的,能解决这一切的唯有时间这如此努力上五六代,建设个五十百把年也许有机会补上这个窟窿吧。。
楚怀暻活着的时候没日没夜批奏折把自己活得像牛马一样的原因,楚淮雪如今算是深深地体会到了,但她也没什么意见,在其位谋其政,如果这点准备都做不好一开始就别篡这个位比较好。
但闵兰庭每次看见她如此模样心中却总是感觉有些不快,仿佛被人照面门打了一拳似的。
因为真的太像了。
那个背影,有时候好像楚怀暻还阴魂不散的纠缠着一样,每每想起这点,他内心变格外的有些暴戾,流再多旁人的血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有短暂松快之后更深的无力感。
他明白的,其实。
楚淮雪与楚怀暻有时候会那么像,并不仅仅因为血缘的缘故,而是因为楚淮雪和楚怀暻本来就是一路人,他们有着一样的理想,互相促进的才能,不知道老天爷讨了多少巧,才能做出贴在一起便如此严丝合缝的两人。
某种程度上楚怀暻确实没死,毕竟楚淮雪还活着的话,就会把他的理念和理想贯彻下去。
闵兰庭能叫他们彼此误会,但他永远没办法插入他们两人属于彼此的精神世界当中去。
毕竟他从来不是那种人,他活着去爱别人已经拼尽全力了,更高更远的东西,从来不是他的取向。
不、不要这样……不要再把她抢走了,请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不要把目光放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身上了。
因为……
冲突无可避免的爆发了。
楚淮雪不明白为什么结婚之后闵兰庭反而变得格外多疑且敏感,和先前的小意温柔简直是判若两人,结婚当真是人生的转折点,人的性格居然会如此变化么?
她想不明白,当然更重要的是并没有这样的空闲,繁冗的政务也在削减她的耐心,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闵兰庭能一天之中十之七八的时间都放在这样的议题之上。
“殿下,”他眼神带着一种执着的恳切“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自然记得,”她记性还没那么差“那日我在宫内,你一身黑衣,挽着头发,夤夜前来,邀约我……”
“不,不是这个。”闵兰庭打断了她,“这不是我们的初见。”
“……”楚淮雪凝神思索,但她从未记得之前在哪里与闵兰庭见过,皇宫那么大,在此之前也许在哪里擦肩而过的话,她也不可能记得啊。
“我不记得了。”帝王只道。
闵兰庭没有说话,她用一种哀伤怨怼的表情看着她,如此的悲伤,仿佛楚淮雪深深地背叛了他。
楚淮雪心中一动,只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事实如此,她无论几番寻找,自己从未失忆,也未曾发现自己与闵兰庭有何多余的交集,令这位男子至今仍念念不忘。
只是怜爱归怜爱,屡次三番,不知悔改多多少少也叫人失去了耐心,如今雁北西陵皆稳定了局势,神策军换个主人也不是不可以提上日程了。
彩云易碎琉璃散。幸福这种事,永远只有倒计时。
新宁十七年的时候,闵兰庭看着自己眼前被奉上的琉璃杯盏,因为轮回的命运过于荒谬,他原本悲惨哀伤的感觉都被冲淡了。
“陛下托我转告您,”新的宦官白面微须,端的便是一副忠心护主,不苟言笑的样子,这样的模样,是要向他展示什么样发才是好狗么?
“她一直都在放过你,但是这一次,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动到了雁北军定北侯的身上。”
雁北是边关要地,一直是抗击蛮族的第一线,战事吃紧,若是雁北被击破,胡蛮入关烧杀劫掠,到时候从边塞到内地都是一次兵劫大难。
但定北候天纵之才,以己之力从弱冠开始坐镇十年,风平浪静,且此人极为有眼色,楚淮雪极为,作为夺位者作为女性,哪怕有楚怀暻半程铺垫,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艰难之处,定北侯是第一个上表向女帝俯首称臣之人,战略意义重大,雪中送炭的恩情深刻。
若说之前冒犯了沈中书害得他差点提前四十年告老还乡是冒犯,那这次便是不可逾越的雷池了。
楚淮雪能接受一位品行有瑕的男后,但绝不允许他真的犯下滔天大错。
一杯毒酒,便是最后的体面了。
“不,不必,我自己来。”
但最后他还是问了:“我的罪名是?”
宦官冷然回答:“谋害先帝。”
闵兰庭怔怔望着远方,那是他作为宦官至死也要朝向的地方,是他不愿意再见他的爱人所在之所。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楚怀暻当真说中了。
也罢。他心中没有悲喜,只是将手中毒酒一饮而尽,他不会输给别人。
如此也好,到时候阴阳两隔,想必她不会因为思念而困扰。
守在门口的侍卫,一左一右有两人,两人俱听见了门内极为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反反复复,念着‘雪’或者‘血’之类的字眼,明明血都要塞住喉咙口,呛得发不出声音了,里面的人却还是在竭尽全力的呼喊着,呼喊着,宛如疯魔一般。
左边的侍卫想着,里面那个所谓的男皇后,作恶多端,如今也害怕起血了么。
右边的侍卫想着,今年下雪确实很冷,希望快点结束好回家穿上娘子新缝的冬衣。
倒是一时无人记起,新帝之名中亦有雪字。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往事与爱皆已成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