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早上七点半,人武部大院门口停下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车门打开后,市工业和信息化局的局长田贵实挺着个大肚子从里面走出,他看看手表,见时间还早,楼上的办公室不见得能开门,就站在院子里的公示栏前看了会报纸,磨蹭了约莫有十几分钟,见上班的人已经稀稀落落地从四处赶来,就背着双手一步三摇地迈步进了武装部的办公楼。
没走多远,他的脚步就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一楼的政务公开栏前,他走上前去,拿着手指循着领导的照片一路指去,并没有发现卫戍副司令的照片在内,想来行政科的人员还没来得及把这些弄好。
田贵实就站在那里“咳咳”地咳嗽两声,扭头见四下里没人注意,就清了清嗓子,对着前方虚空处微微鞠了个躬,哑着嗓子低声道:“安副司令,您好。”
“您好,安副司令。”似乎是感觉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不够诚恳,田局长就又重新演练了几次,但效果都不太好,主要是这位副司令跟他也就一面之缘,而且太年轻了,在他面前摆出这种低姿态,田贵实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不管怎么练,都有点拉不下脸来,前前后后伺候了那么多领导,就没一个这么年轻的,看起来跟自己大女婿的岁数差不多。
田贵实在工业口已经干了三十来年,从一个小科员干到现在身兼数职,历任工业副市长都很倚重他,副市长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这局长却雷打不动,靠的不是他后台硬,也不是真本事,而是一身高深的拍马屁的技巧,不管分管工业的领导是张三还是李四,他都能给伺候得舒舒服服地,领导舒服了,他也就舒服了。
可这位田局长怎么也不会想到,灾变降临,世道紧跟着就震荡起来,他安稳的小日子也就到头了。
以往许多人削尖了脑袋也想钻进去的部门,陡然变成了冷灶,反而是部分清水养老的衙门现在摇身一变,门庭若市,大权在握,炙手可热。
人心浮动,求存思变,往年他根本没机会看到的登天阶梯,如今居然堂而皇之地显现出来,隐隐露出了那通天的窗口,引诱着无数人贪婪地仰望,不安地悸动。
按说一旦启动战争机器,他分管的工业口应该受到重用才对,可局里的上上下下,头头脑脑,如今都没心思搞什么当季安全生产,督查什么环保减排了,全一门心思想往军方那边靠,连往日里主管民兵组织和招兵的人武部,如今都成了香饽饽。
上行下效之下,田局长也打听到如今的江城新贵——安天河副司令,不知怎么把办公地点也设在了人武部。
他这心里顿时就感觉自己怎么也要去试一试,决不能坐以待毙。
只是以他的地位还远不够跟这位副司令产生交集,又花了不少本钱多方打听消息,让自己的办公室嫡系搞出一份所谓《部队船舶维护修养新建系泊基地》的工作计划,还另外买了几块名贵的茶饼放在包里,为了显示诚意,他没去单位,早早地就跑到这边来了,打算先跟这位新贵熟络一下。
由于他来得很早,跟卫兵报备勘验了身份,第一个敲开了卫戍副司令办公室的门,却没看到新来的那位掌权人,只发现黎月芝正拿着抹布在屋里做卫生,她把桌椅沙发擦得光亮亮的,一尘不染。
按照徐部长的安排,黎月芝现在实际上已经是安天河的专职秘书了,这其实是刘振武出的主意,他和赵老二讲的是要对安天河加强监督,不能掉以轻心,以防节外生枝。
但实际上,刘振武心里却在打着属于自己的小九九,赵继先有勇无谋,跟着他干,自己恐怕最多只能坐到常务副厅长的位置,将来要想再进一步,就得换条大船!
眼下的安天河就是现成的登船梯,只要拿下他,不愁进不了王副书记甚至是中枢总前委的视线。
以自己的头脑,要是上面能找到依靠,又何必给别人当劳什子狗头军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捞不到骨头吃,只能分点肉汤喝。
他存了这个念头,就不停地提醒黎月芝,说千万要把他搞定,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人家挂职期满,调回军部,肯定会被委以军权重任,搞不好就是封疆大吏,只要把他搞定了,能省去熬资历十数年的苦功。
黎月芝听得就直上火,心想振武这话是啥意思,难不成是在暗示她,让她去把小副司令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想起那天偷偷听到的那声尖叫,她的心就又慌又臊,说:“振武,我已经试过好多次了,他还是在提防我,我看自己是搞不定了,你不如再想别的办法吧。”
刘振武一听就急了,忙不迭地劝道:“老婆你千万要沉住气,他现在是对你的身份有怀疑,所以不敢信任你,你要想办法取得他的信任,要慢慢地感化他,一点点地来,只要时间长了,日久见人心,肯定能搞定的。”黎月芝听了这话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这里面的意思已经有点暧昧了,好像只要能搞定他安副司令,自己可以不择手段,看来老公已经成了官迷,为了升官连老婆都能豁出去了。
其实她是想多了,刘振武虽然做梦都想往上爬,但绝对没有想过靠戴绿帽子升官,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知识分子出身,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黎月芝这心里不高兴,在脸上就显露出来了,刘振武瞧出她神色异样,心里也是不太好受,让老婆出马去搞定别的男人,他心里也觉得不舒服,但这种事情只能两口子去办,别人根本指望不上,但他自己这身份特殊,没办法在这时候舍了赵老二,跑过去向安天河献殷勤,所以这事只能由黎月芝来办。
他琢磨老婆这么生气,可能是不愿意低声下气地去干那些伺候人的活,就赶忙开导她,轻声道:“你看我现在帮赵老二办事,得罪了不知多少人,我知道天天都有人在咒我早死,万一将来有朝一日失了势,肯定会被人报复,到时候你怎么办?家里怎么办?人在官场犹如逆水行舟,只能进不能退,就是这个道理。”黎月芝表面上脾气清高自傲,其实耳朵根子软,听他这么说,也就乱了主意,原本她就想偏了,这样一来,更是错上加错,以为刘振武是铁了心让自己去勾引安副司令了,心里虽然颇感难过,但是在体制内呆久了,某些传统观念也会转变的,尤其是最近这大半年的经历。
难民潮、倒闭潮、粮油限购、交通阻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这对从小生长在承平年代的黎月芝,几乎刷新了她的世界观。
哪怕江城经过一番铁腕整治,安置疏散了难民,打通了部分交通,勉力平稳了一定物价,不少国营的店铺又重新开张。
但她知道,这些都是很脆弱的支撑罢了,只要省城周边哪里再起一波尸潮,新的难民仓皇涌来,很快又会重见人间惨剧。
货币的购买力几度缩水,硬通货从贵金属,变成了粮食弹药,熟悉的规则都在剧变。
当她得知夷陵陷入尸潮包围,岌岌可危时,也想过让丈夫带全家离开江城,北上京都。
那里重兵云集,应该是很安全的。
很快黎月芝就得知,中枢和总前委措辞严厉地要求省委省政府以身作则,所有职能部门不得擅离岗位,严防死守。
那时候,她甚至一度会羡慕已安全落脚川中的侄女黎梦媛。
随着全国各地战事的频繁,时局时好时坏,对民众采取了新闻管制,但却让她们这些知情的官员,不断在重振希望和灰心丧气的循环颠倒中痛苦地煎熬。
让黎月芝第一次有了刻骨的认知,有些内情知道的太多,也不是啥好事。
直到东进兵团突然现身,将夷陵的死局扭转乾坤,重回人间。
闻讯欣喜若狂之后,省委的领导们却又对兵团的身份来历,出兵意图产生了怀疑和防范,这让她也陷入了疑云。
但是没过多久,就由不得他们胡思乱想了。
江淮集团悍然出兵荆楚东南,意图夺占武穴,想以此为跳板,巡江而上冰锋直逼省会江城!
得知消息的瞬间,黎月芝感觉眼前的天似乎就要倾斜崩塌了。
也是自那时候起,随着前线伤亡惨重的战报传来,城内说是一日三惊都是轻的,所有人都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危如累卵,朝不保夕。
黎月芝的心中更是燃烧着一股出离的愤怒,灾情席卷之下,生活早已遭受重创,无数家庭支离破碎。
即便如此,民众依然战战兢兢,顽强求生,好不容易等来夷陵的好消息,可还没等喘口气,这些可恨的野心家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发动偷袭,简直是无耻之尤!
恐怕就是在那惊惧交加,精神接近崩溃的状态下,在黎梦媛的心中就种下了——若有机会,得一强军为援,保一方平安,无论用什么代价作为交换的条件,她都愿意的……一道近似于异想天开的妄念。
所以,后来突然接到侄女的主动来电,可想而知黎月芝是有多么的喜出望外,欣喜若狂!
她认为是命运回应了自己的乞求,冥冥之中,她仿佛触碰到了那玄之又玄的天机或是气运。
潜藏的热情迅速澎湃沸腾,兼且又与援军唯一联系人是至亲的身份,黎月芝从原先那堪比赋闲养老的人武部文职办公桌后走向了台前,努力去促成援军的到来。
因此直到现在,她对于安天河都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和尊重,尤其是前线战局的迅速逆转,更是让黎月芝产生了某种难以明言的依附强者的潜意识,只不过她没有清醒认定而已。
可能正因如此,黎月芝说服侄女去接近安天河,根本没有任何抵触情绪,事情若能够成功,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再好也没有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见惯了曾经高高在上的领导,或是家世显赫的同僚,是如何一步步放下架子,丢掉脸面,甚至于出卖尊严,不顾一切地为自己,为家庭、家族谋取前程退路。
丈夫要她做的事,跟他们其实没什么两样。
若真到了那一步,自己也就只能豁出去罢了,这女人只要肯豁出去,就没有搞不定的男人——当然,首先自身条件也要很过硬才行。
她皱着眉头纠结了几天,就担心刘振武算计得不准,万一自己白白搭了身子,竹篮打水一场空咋办?
便赶忙又追问一次:“搞定他……真有你说的那么重要吗?”说完这句话,黎月芝感觉也像是在拷问自己。
刘振武就算打破头都不会想到,自己的老婆会把事情想到那种地方去,就用力地点点头,很肯定地说:“我看人很准的,要不是眼瞅着就能捞到常务副厅长的位子,我巴不得现在就想倒过去,在他没有收拢多少人手的时候投奔过去,以后一辈子都不愁了,等人家已经飞黄腾达,大权在握了,想去巴结的他人都得排出几里地,那时哪能轮到咱们。”黎月芝终于下定了决心,干脆就把办公桌搬到安天河的办公室里,暗想再试上几个月,争取通过努力工作讨得他的欢心,实在不行,索性就使最后一招美人计。
可惜安天河不知道她的心思,否则早就一路飞奔回来,强烈要求中计了……“田叔,你来啦,快坐。”黎月芝把抹布放到一边,拿毛巾擦了手,笑吟吟地为他端上一盏茶,自己就坐在下首的长条沙发上,理了理额前的发丝,瞄了眼田贵实腋下鼓鼓囊囊的黑包,抿嘴笑道:“是来找安副司令汇报工作的吧?他这两天都在跑部队驻地的事,没空来这点卯呢。”
“哦?是这样啊……”田贵实半眯着眼睛,心里就有些失落,他是知道很多挂职干部都是不专心工作的,常年离岗的很多,挂职不挂岗。
再说江城这地方如今俨然没那么安稳了,从古时起就是四战之地,他担心外面来的人呆不下去,那他的算盘就要落空了。
但安副司令居然自己在给部队跑驻地的事?
那岂不是要准备长期驻扎?
那可真是好消息了!
“月芝啊,我是来给副司令送材料来的。”说着田贵实从包里掏出材料放到安天河的办公桌上,又把两板包装精美的茶饼取出来,刚要放到桌上,黎月芝却在旁边说话了。
“田叔,副司令不在,这茶饼你得拿回去,不要让我作难,万一他不喜欢别人送礼,我会被领导批评的。”黎月芝瞥了眼田贵实手中的茶饼,赶忙轻声制止道,她现在是一门心思要讨好安天河,所以做事谨慎得很,生怕因为极小的失误,给领导留下很坏的印象。
“好,好,月芝啊,那我就不叫你作难了啊。”田贵实把茶重新装到包里,端着茶水坐在沙发上,见黎月芝抄起拖布弯腰擦地,他就赶忙把腿架起来,一边喝茶,一边瞄着黎月芝绿色长裙下,那浑圆挺翘的美臀摇来荡去,他的心也就跟着直晃荡。
田贵实和黎月芝相识两年多了,暗自垂涎于黎月芝的姿色,不过有那贼心却没那贼胆,刘振武的老婆谁敢惦记啊!
他是知道的,以前有个不识相的副主任借着酒劲,跑到黎月芝的办公室里说了几段荤篇子,结果险些被开除公职。
看着黎月芝把地拖得干净,田贵实赶忙把目光收回来,表情换成了一种长者特有的慈祥,微笑着从兜里抽出一支烟,捏着缓缓地转了几圈,又放在鼻子下嗅了两下,这才把香烟稳稳地夹在指间,慢吞吞地点上火,深吸一口后,摆弄着手中的打火机,鼻子里喷出青烟,冲着黎月芝微微一笑,和声细语地问道:“月芝啊,你给田叔透个实底,安副司令是不是回市里了?”
“这个我也不太了解,总之他最近两三天都没到办公室了。”黎月芝这话说得含糊,她是知道安天河还在江城的,但具体每天都去哪,就不太清楚了,前两天趁着交接工作的时候,她也很好奇地打听了下,安天河的回答让她很困惑,“我现在正专心解决后顾之忧呢。”黎月芝仔细听去,电话那头似乎还有机器的轰鸣声,就猜想应该是个工厂,她不禁就有些肃然起敬,虽说他多半是官二代甚至将二代,没想到这么勤于公事,这动静明显就是在施工现场一线呢。
田贵实坐在沙发上跟黎月芝闲聊,想通过她打听一下这位年轻副司令的嗜好,黎月芝倒不是不想说,但她实在也是对安天河所知有限,自从她搬到这间办公室以后,安天河就很少进来过,一直在市里跑来跑去的。
两人正扯着闲话,安天河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黎月芝赶忙走过去,接起来听了一会,放下后就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记事本记了下来,田贵实在场,她不方便给安天河打电话,把记事本放回抽屉后,黎月芝就说自己要出去一趟,田叔你慢坐。
田贵实只好站起身告辞,站起身子后,不经意间目光就瞄到安天河的办公桌,在那层透明软胶垫下面压着一张半旧宣纸,宣纸上是狂草字体,写的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田贵实一边往外走,心里就一边嘀咕,这字嘛写的倒是修身养性的,可这书法怎么偏巧选那么张扬的呢?
他当然不知道,这压根不是安天河写的,只是在收拾办公室的时候,觉得这字好看留下来的。
这书法有年轻人的朝气,但字面意思又是老成持重之语,正是他现在所欠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