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奇异的缓冲键,在表面的平静中悄然滑行。

苏婷父亲的病情,在昂贵的进口药物介入后,如同暴风雨中颠簸的小船终于被拖进了避风港,暂时稳定下来。

虽然治愈二字依旧遥远得如天边的星辰,但至少,恶化这头狰狞的怪兽被暂时关进了笼子。

压在苏婷和她母亲心头的千斤巨石,稍稍松动了一些。

每次去医院探望,看到苏叔叔虽然清瘦但精神尚可,还能笑着和我们说几句话,苏婷眼中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才真正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希冀。

她紧握着我的手,轻声说:医生说,各项指标控制得不错……只要药物能跟上……我用力回握,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不再那么冰冷的温度,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松了一扣。

然而,那些药瓶上令人咋舌的价签,像冰冷的铆钉,时刻提醒着这份稳定的代价何等沉重。

那张装着十万块的银行卡,如同一个迅速消融的冰坨,每一次划账,都让我心头跟着一紧。

与此同时,我对母亲直播的监控,也渐渐褪去了最初的震惊与愤怒,滑入了一种麻木和习惯。

像设定好的程序,在课间休息、在睡前时光、在任何一个可能的间隙,我的手指会下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

首先是抖音——晴枫烟酒店。

画面里,母亲通常穿着家常的T恤或薄毛衣,背景是熟悉的烟酒柜台和琳琅满目的货架。

她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对着镜头介绍新到的白酒品牌,或者展示某款包装精美的香烟,偶尔回答着弹幕里的无关紧要问题。

美颜滤镜下的她,皮肤光洁如玉,眼角眉梢带着一种我记忆中少有的轻松神采。

弹幕也大多是老板娘好漂亮、酒看着不错、下次去店里看看之类相对正常的互动。

这个妈妈,是熟悉的,是那个在阳光下经营着小店的慈母形象。

有时,她还会对着镜头甜甜地说:谢谢\'枫叶\'送的小星星!那是我悄悄注册的小号,那一刻,隔着屏幕,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真实的愉悦。

然而,指尖只需轻轻一划,点开那个色彩艳丽的夜魅图标,输入晚晚,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便轰然洞开。

视角永远是那个固定的地面角度。

它像一只贪婪饥渴的眼睛,死死钉在地面,饥渴地向上攫取着脖颈以下的身体。

画面被粗暴地切割,头部和肩膀永远缺席,只剩下躯干和下半身。

画面中的女人——那个在我生命中占据最重要位置的身影——此刻只是一个被镜头框定的性感符号。

她的装束与晴枫烟酒店直播间里的朴素衬衫或短袖截然不同,透着刻意的、精心设计的性暗示:

有时是紧绷绷包裹着臀腿曲线的紧身牛仔裤,布料勾勒出圆润饱满的完美轮廓;

有时甚至换上紧窄的包臀裙,裙摆危险地停留在膝盖上方十几厘米处,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紧绷诱人的线条;

脚下踩着的,不再是记忆中舒适的平底鞋,而是或高或矮的各种鞋履——尖头细高跟、精致的踝靴、甚至带着绑带的凉鞋——无一例外散发着精致却暗藏诱惑的危险气息。

丝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黑丝肉丝几乎成了某种标准配置。

光滑如丝绸的材质在柜台顶灯的照射下,反射着一层朦胧而暧昧的光泽,仿佛给那双本就笔直修长的美腿蒙上了一层神秘又充满诱惑的面纱,将它们修饰得更加修长、圆润,如同精心打磨的艺术品。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画面中的动作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刻意的展示意味。

在狭窄的柜台后走动时,腰肢会不自觉地轻微扭动,带起臀部的微妙起伏;

俯身去取下层货架上的酒瓶时,腰臀的完美形状被那个仰拍的镜头忠实地捕捉、放大,成为屏幕前无数贪婪目光聚焦的焦点。

每一个本应寻常的动作,在那个固定的仰视镜头下,都被赋予了额外的意义。

这不再是无意间的自然姿态,更像是一种被镜头驯化的精心表演。

晚晚直播间的热度明显更高,远胜于抖音那边的晴枫烟酒店。而这份热度,是由永不停歇的,如同污水管道般喷涌的弹幕所堆砌。

肮脏、下流、赤裸裸的欲望在这里肆意流淌:

腿玩年!这黑丝我要舔屏!

这丝袜质感,想撕开看看里面……

卧槽!这翘臀真绝了!后入视角完美!

镜头再靠近一点!再低点!想看裙底风光!

刷个火箭能看正面吗?姐姐露个脸呗?

这些污言秽语像无数细小的、带着毒刺的虫子,密密麻麻地爬上屏幕,啃噬着我的神经末梢。

每一次刷新,都带来一波新的、更不堪入目的言语冲击。

从最初的震惊、愤怒、恶心到现在的是妈妈被亵渎感觉,让我坐立难安。

然而,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冲击下,这些强烈的情绪竟然真的开始钝化、麻木。大脑似乎开启了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屏蔽了情感上的剧烈反应。

心里那个试图自我安慰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有说服力:

算了,眼不见为净……就当没看见吧。

反正她在抖音那边看起来挺好,挺正常,也挺开心……

张伟搞的这些\'引流\'把戏,虽然低级下作得让人恶心,但好像……也没真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妈妈似乎……也默许了?

这种强行说服自己去习惯、去忽略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缓慢的自我腐蚀。

每一次点开,每一次目睹,每一次压抑住翻涌的怒火和羞耻,都是在心灵深处划下一道细微的伤痕,是在认知防线上悄然打开一道危险的缺口。

我仿佛在亲手给自己的感知裹上一层厚厚的茧,将那些刺眼的真相包裹起来,沉入意识深处不见光的角落,只为了换取片刻虚假的心理平静。

然而,这层茧,能保护多久?

时间在苏婷父亲的稳定期和我对双面直播的习惯中悄然流逝。

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凋零殆尽,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冬日天空。

空气里弥漫起越来越浓的紧张气息——期末考试周,如同寒流般席卷而来。

图书馆、自习室人满为患,连走廊和楼梯间都挤满了抱着书本、念念有词的学生。

咖啡和泡面的味道混合着熬夜的焦灼,成了期末特有的气味标识。

我也被这股学习洪流裹挟着,一头扎进了书山题海。

高等数学公式像纠缠不清的藤蔓,专业课的名词解释如同天书般晦涩,需要背诵的资料堆积如山,能挡住半张脸。

宿舍里的游戏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翻书的哗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老大和老三因为某个定理争得面红耳赤的低声争论,老二则永远安静地对着他的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不知在编写代码还是整理笔记。

连和苏婷的约会都简化成了图书馆里的并肩作战,偶尔交换一个疲惫却充满鼓励的眼神。

那些关于母亲直播的疑虑,关于张叔的猜忌,关于夜魅平台的种种,似乎真的被这巨大的学业压力暂时挤到了大脑最偏僻的角落。

每天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定理、公式、专业术语……容不下太多杂念。

只有在深夜从自习室疲惫不堪地走回宿舍,冷风一吹,偶尔抬头看见路灯昏黄的光晕,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和不安才会像水底的暗影,悄然浮上心头。

那十万块钱消耗的速度,苏婷父亲未来的药费,还有晚晚直播间里那些永不疲倦的、贪婪的目光……它们只是被暂时压抑,从未真正离开。

考试的日子终于来临。

第一场就是严教授的高等数学。

考场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笔尖摩擦试卷的沙沙声响,如同密集的雨点敲击。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聚焦在复杂的微积分题目上。

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汗水不知不觉浸湿了额角。

当思维完全沉浸在解题的逻辑链条中时,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的公式和数字。

然而,就在我攻克一道关于多元函数极值的难题,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最后一个关键辅助线,准备将答案誊写到试卷上时——

毫无征兆地,一个画面猛地撞入脑海!

不是复杂的函数图像,不是空间曲面。

是那个该死的、低角度的镜头!

是夜魅直播间里,那双被黑色丝袜紧紧包裹、在柜台后缓慢移动的美腿!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刺耳哒哒声!还有那瞬间刷过的猥琐弹幕:

镜头再靠近一点!再低点!想看裙底风光!

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握着中性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试卷上划出一道丑陋而突兀的长痕。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

冷汗瞬间从背脊、额角密密麻麻地渗出,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猛地抬起头,急促地喘息着,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周围——监考老师严肃的面孔,同学们埋头苦写的背影,窗外冬日惨淡的天光。

一切都很正常。

刚才那是什么?幻觉?还是压抑太久的潜意识在关键时刻的恶意反扑?

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阴魂不散的画面驱逐出去。

手指因为过度用力,紧紧捏着的中性笔差点被我折断。

试卷上,那道丑陋的墨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刺眼地提醒着我:

有些东西,无论你多么想习惯,多么想压抑,它早已如同跗骨之蛆,深植于你的恐惧和不安之中,随时可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予你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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