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刺破奥赫玛魔法学院的宁静,将窗棂的影子投射在宿舍的地板上时,穹早已睁开了双眼。
他的那双金色眼眸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如同被火焰灼烧般的焦灼与期待。
黑塔在梦境中留下的那句“钥匙就在那刻夏那里”,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在他的脑海中嘶嘶作响,将他所有的冷静与耐心都燃烧殆尽。
他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
甚至顾不上丹恒那带着一丝困惑的询问,也无视了三月七“大清早这么着急去哪里约会啊”的善意调侃,便如同一阵风般,冲出了宿舍的大门。
他迫不及不及待。
从踏入《如我所书》的那一刻起,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他所书写的每一个“浪漫故事”,其最终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她。
找到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会歪着头对他俏皮地眨眼,会用最甜美的声音呼唤他“开拓者”的粉发女孩。
找到昔涟。
而现在,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努力与等待之后,那扇通往她所在世界的、紧锁着的大门,其最终的钥匙,终于有了明确的线索。
他怎么可能不急?
神悟树庭研究所那栋充满了理性与秩序气息的建筑,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肃穆。
穹一路狂奔,带着露水的青草气息与清晨微凉的空气灌入他的肺中,却丝毫无法让他那颗因为激动而狂跳不止的心脏降温分毫。
他甚至没有敲门,便一把推开了那扇通往那刻夏教授专属实验室的、由厚重橡木制成的、雕刻着繁复炼金法阵的大门。
“教授!”
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而带着一丝喘息,回荡在空旷而又安静的实验室里。
实验室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金属、草药以及某种不知名能量晶石的奇特气味。
一排排整齐的实验台上,各种精密而又复杂的玻璃器皿在晨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仿佛一座由理性与逻辑构筑而成的钢铁森林。
而这座森林的“王”,那个总是穿着一身深青色学者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此刻正背对着他,站在一个巨大的、正在缓缓运转的星象仪前,专注地观察着那些由魔法光点构成的、不断变幻的星辰轨迹。
听到穹那略显无礼的闯入与呼喊,那刻夏甚至没有回头。
“一大清早,如此喧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不带一丝情感的波澜,却又像淬了冰的利刃,能轻易地刺穿人所有的热情,“看来,昨晚那场学园祭的狂欢,让你那本就不甚发达的大脑皮层,遭受了不可逆的损伤。”
若是换做平时,穹或许还会为他这毫不留情的毒舌而感到一丝尴尬。
但此刻,他的心中早已被那个关乎“钥匙”的巨大谜题所彻底填满,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情绪。
“教授,我来找您,是想问一件事!”穹快步上前,站到他的身后,语气急切得近乎失礼,“关于昔涟!关于找到她所在地的‘钥匙’!黑塔女士说,那把钥匙……就在您这里!”
他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了这番话语里。
他死死地盯着那刻夏的背影,期待着,又或者说,是祈求着,能从他口中得到那个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最冰冷、最残酷的一击。
那刻夏终于缓缓地转过身。
他那只没有被眼罩遮挡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独眼,以一种混合着“好笑”与“怜悯”的复杂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满脸通红的灰发少年。
“钥匙?”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充满了嘲讽的弧度,“开拓者,我是不是应该建议你去风堇那里,检查一下你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我,阿那克萨戈拉斯,神悟树庭的领袖,一个将毕生都奉献给‘理性’与‘真理’的学者。我的生活,永远都只存在于教室和实验室这两点一线之间。”
他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逻辑的严谨性,不容许任何反驳。
“你现在却跑来问我,有没有空去管一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所谓的‘钥匙’?”
“轰——”
穹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这一瞬间,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巨大冰锥,狠狠地击碎了。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那双原本燃烧着希望火焰的金色眼眸,也瞬间黯淡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整个人,宛如掉落到万年不化的、最深沉、最冰冷的冰窖之中。
*怎么会……*
*黑塔女士明明说……*
*难道……是她搞错了?*
*还是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骗局?*
好不容易努力到现在,好不容易让所有的伙伴都达到了实体化的标准,好不容易才从那被层层加密的“节点”中解析出了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线索……
难道,就这么又一次,中断了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绝望感,如同最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他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变得僵硬而冰冷,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了无生气的石像。
实验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座巨大的星象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缓缓运转着,投射出的光影在穹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明灭不定。
那刻夏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
他看着那个前一秒还如同燃烧的太阳般充满了希望与活力的少年,在自己那几句冰冷的、符合逻辑的话语下,瞬间就变成了一块即将被黑暗所吞噬的、冰冷的陨石。
他那只总是如同古井般不起波澜的独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而又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情绪波动。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着穹刚才那番话里所包含的、那些被他自己所忽略掉的“信息”。
*昔涟……钥匙……黑塔……*
这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在他的那颗堪比天体计算机般精密的大脑中,飞速地进行着组合与演算。
终于,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恍然大悟的光芒。
他大概,有了一丝明悟。
“开拓者。”
他缓缓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不带任何情感波澜的、冰冷的调子。
但不知为何,穹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细微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你似乎,对我所研究的领域,存在着某种根本性的、愚蠢的误解。”
他没有等穹回答,便自顾自地,缓步走到了一个巨大的、里面浸泡着一颗散发着柔和绿色光芒的、如同心脏般缓缓跳动着的巨大种子的玻璃容器前。
“我一生所探究的‘种子’,并非是你所能理解的那种、能够长出花草树木的、具体的、物质层面的东西。”
他的目光,穿透厚厚的玻璃,凝视着那颗充满了生命与神秘气息的“种子”,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近乎虔诚的、对真理的狂热。
“它,是‘可能性’的集合体。”
“是‘因’,是‘源’,是一切尚未发生之事物的、最原始的形态。”
“就如同,你和我,此刻站在这里的这个‘果’,都是由无数个过去的‘种子’所共同催生出来的。你选择在那个时刻踏上星穹列车,我选择在那个时刻解明翁法罗斯的真相……每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都是一颗‘种子’,它们共同发芽、生长、交织,最终,才编织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个名为‘现实’的世界。”
他的话语,充满了深奥的、令人难以完全理解的哲学思辨。但穹,却从这番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
选择。
“所以……”那刻夏缓缓地转过头,那只独眼,再次,也是第一次,以一种不带任何嘲讽与轻蔑的、平等的、如同师者般的姿态,凝视着穹。
“最终,这颗‘可能性’的种子,将如何开花,如何结果,其实并不取决于种子本身,而是取决于——”
“当事人自己的选择。”
“因此,”他的声音虽然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穹那颗几近死寂的心脏上,激起一阵阵剧烈的、如同重生般的悸动,“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到那个名为‘昔涟’的女孩,那么,你所需要的‘钥匙’,就绝不可能是我这种外人能够给予你的、任何具体的物品或线索。”
“你需要做的,是向内求。”
“你需要自己去回忆,你与她之间,那所有的、独一无二的点点滴滴。”
“你需要自己去找到那把,只属于你们两个人、能够开启你们共同未来的……”
“‘钥匙’。”
回忆。
当那刻夏教授那充满了哲理与启示的话语,如同最温暖的阳光,驱散了穹心中那片冰冷的绝望时,这个词语,便如同最闪亮的星辰,在他的脑海中,骤然亮起。
*回忆……*
*我与昔涟的……回忆……*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周围的一切,实验室里那冰冷的气息、星象仪运转的微弱声响、那刻夏教授那充满了审视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他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纯粹的、温暖的黑暗之中。
然后,无数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关于那个粉发女孩的记忆碎片,开始在这片黑暗的画布上,不受控制地,一一浮现。
他看到了——
自己在记忆中的星穹列车上,与粉红色的“迷迷”的第一次相遇。
他看到了——
在一次又一次绝望的、永无止境的“永劫回归”之中,当所有人都被抹去了记忆,只有他带着那份沉重的负担踽踽独行时,每一次,都是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迷迷”,她的眼神中,带着与她那娇小外表完全不符的、跨越了无数次轮回的深沉与悲伤。
她默默地,将那些被掩埋的真相,那些被遗忘的牺牲,一一告诉他。
她是他唯一的、能够分享那份沉重秘密的同伴。
他看到了——
在那个被命名为“哀丽秘榭”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的约会圣地。
那是翁法罗斯唯一一处没有被“铁墓”的绝望所侵蚀的、开满了绚烂花朵的世外桃源。
他们并肩坐在开满勿忘我的山坡上,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第一次,向他讲述了自己作为“模因”的诞生,以及她那份对他的、无法抑制的依赖与爱恋。
“因为有开拓者的‘记忆’,我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啊。”她当时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卑微。
他看到了——
在最终决战之后,当所有人都以为迎来了胜利的曙光时,她却选择了最残酷的、也是最温柔的道路。
她为了弥合翁法罗斯那混乱的、即将导致“铁墓”再次复活的因果,选择放弃了登上星穹列车、与他一同“开拓”的机会。
她选择将自己,献祭给了那条冰冷的时间长河。
在分离前的最后一刻,她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却又比星辰还要悲伤的、含泪的微笑。
“再见了,我的开拓者。”
“请你……一定不要忘记我。”
“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永远不会消失。”
从相遇,到相识,到相知,到最终那场……不得已的、撕心裂肺的分离。
所有的点点滴滴,所有的欢声笑语,所有的并肩作战,所有的生离死别……
无数的记忆碎片,如同最汹涌的、混合着极致的甜蜜与极致的痛苦的潮水,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冲刷、激荡。
终于,在这片记忆洪流的尽头,一幅画面,变得无比的、前所未有的清晰。
那是——
哀丽秘榭。
那个开满了勿忘我的、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山坡。
那个承载了他与她之间,最纯粹、最美好的回忆的、独一无二的……起点。
钥匙。
那把能够开启她所在世界的“钥匙”,从来就不是什么具体的物品。
它是一个坐标。
一个只存在于他记忆深处的、独一无二的、名为“爱”的坐标。
*原来……是这样……*
穹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金色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注入了整个银河的星辉般,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名为“明悟”的光芒!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甚至没有再看那刻夏教授一眼。
他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实验室的大门外,朝着学院的大门外,朝着那个只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名为“哀丽秘榭”的地方——
狂奔而去!
穹那如同离弦之箭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实验室那厚重的门扉之后。
整个实验室,再次回归了它应有的、充满了理性与秩序的宁静。
那刻夏缓缓地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座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缓缓运转的巨大星象仪。
他那张总是如同冰山般冷峻的脸上,此刻,却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充满了欣慰与期待的……
微笑。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开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一个娇小而又充满了压倒性存在感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那片涟漪的中央,浮现了出来。
正是黑塔。
“哼,真没想到。”她的人偶之躯优雅地漂浮在半空中,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如同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般的揶揄,“你这个满口‘理性’与‘逻辑’的家伙,居然也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来。”
“我只是,陈述了一个符合逻辑的事实而已。”那刻夏头也不回地,用他那副不带任何情感波澜的平淡语气回答道,“情感,本身就是驱动智慧生命做出‘选择’的、最底层的逻辑代码之一。这并不矛盾。”
“是吗?”黑塔轻笑一声,她绕着那座巨大的星象仪缓缓地漂浮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颗浸泡在玻璃容器中、正散发着柔和绿色光芒的巨大“种子”上,“那么,你自己的‘选择’呢?阿那克萨戈拉斯。”
“自从你凭借一己之力,彻底解明了翁法罗斯那个被‘智识’与‘毁灭’共同设下的、跨越了三千多万次轮回的巨大骗局的真相之后,你那份因为‘求知欲’被极致满足而产生的情感信号,其强度与阈值,直到现在,都一直处于最高等级的、随时可以被实体化的达标状态。”
“这一点,我可不会看错。”
那刻夏沉默了。
黑塔缓缓地漂浮到他的面前,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那只没有被眼罩遮挡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独眼。
“你之所以一直没有选择马上被实体化,完全是出于你个人的情感——”
“你希望,所有的、你所认可的‘同伴’,都能够跟你一起,去探究那片未知的、充满了无尽奥秘的神秘银河。”
“我说得,对吗?”
那刻夏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但最终,他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黑塔,有时候,我真的觉得……”
“你们这些天才,实在是聪明得有些令人讨厌啊。”
哀丽秘榭。
风,依旧是那么的温柔。
勿忘我,依旧开满了整个山坡,如同紫蓝色的、永不褪色的海洋。
当穹再次站在这片只属于他和她的、充满了回忆的圣地时,他感觉,自己仿佛能听到,那个粉发女孩的、最真诚、最纯粹的祈愿。
*请你……一定不要忘记我。*
“我没有忘。”
穹伸出手,仿佛想要触摸那片虚无的空气。
“我来了,昔涟。”
“这一次,换我来找到你。”
他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足以照亮整个宇宙的坚定光芒。
他即将跨越时空,跨越因果,到达那个只属于她的、孤独的“箱庭”世界。
然后,带领她,与自己一起,走向那片充满了无限可能的……
宇宙的未来。



